有吉

这个人什么都没有留下 只留下了一些烂尾工程

花好月圆




说是十里不同天,北平一场雪骤至,南面福源染厂门口的梅花却也有征兆般忽地开了苞。可惜王盐那日定了计划要去舅母家,只匆匆一瞥,就被办事的伙计催了句“少东家。”不及多瞧一眼。

他到舅母家走动,既是不敢违逆父亲的意思,也是因为他在南面人生地不熟,没有什么关系可使。刚来时四处碰壁,便转而终于不得不找上舅母。

王盐母家祖上是江南一带的望族,在余杭等地根基深厚。舅母何佩玲做姑娘时和王盐母亲沈梅春是手帕交,但沈梅春风光处处又盖她一头,待她嫁到沈家,年纪一大便渐渐压不住了嫉恨,和王盐母亲失和。王盐舅舅沈之川在世时还可从中调和,定了他女儿沈嘉峪和王盐的亲事,但王盐舅舅去得早。王盐的舅母多年不与王家来往,两家亲戚关系只是个名义上的。

王盐这回是托了故去舅舅的面上,又押了一车厚礼,淘换了些舅母喜欢的玩意儿送去。舅母才好歹给足了他面子愿意给他搭个桥的。女人不好出面,就由他的大儿子沈雄关领着,王盐做东跟余杭一带商贾大户吃饭喝酒。

一连数天,王盐心里担着事儿,忙地吃睡都不舒坦,事情能不能解决也都指着今天。

好在这日酒到酣处,终于有人中略有松动,跟王盐透了些底。王盐听话听音,一听便知道布匹滞销是因为当地富商孙景亭和凯瑞染厂的林家明暗地里给布铺的老板多让了利。

他光听着还不行,一面示意店内小厮添菜,一面回头恭恭敬敬地敬酒,与边上一布铺的老板碰杯问让了几成。

那人和他不敢多说,低着头扯开话题说喝酒喝酒,酒桌上不言商事。王盐态度仍是恭敬,却暗暗压下他的手叫他不忙喝,酒多得是。两人周璇一会,那人才装作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在推阻中慢吞吞地从袖笼里探出五根手指给王盐看。

“五成?“王盐狐疑,心想“那还赚什么?”再仔细过一过脑子就知道是这群爷们在欺他好骗,想从自己这里多分利。但他又按耐住,不表露出来,在那人耳边多说了些什么。

周围人眼紧盯着他瞧,这一来便当他许了什么好处,各自怀私,也要敬王盐的酒。王盐站起来接过杯一个一个痛快饮了,人喝到最后一杯还是清醒的,把酒杯稳当当放在桌子上才讲话。“各位叔叔伯伯,我敬各位长我一辈,但各位也不该欺负我啊。”有人听到这,问他这话怎么讲。王盐摆手“要真让利五成我这生意也不必做了。”有人又不高兴说不让便不让,他不让自有人让。王盐一笑“各位叔伯,恐怕孙家和林家也让不了这么多吧,你们也要想想,真挤兑走了福源有什么好,到时候又跟前些年一样凯瑞染厂独大,那你们得多少利也不像现在跟我这么好商量了。”

他说完就不多提,坐下来由他们想。叫一旁伺候的伙计偷偷端杯醒酒茶过来。几个大布铺的老板窃窃合计了一阵,有大布铺的老板坐不住了,第一个问王盐“那咱们又怎么商量?”

王盐笑笑伸出左手三根手指。

“只三成?”各人均面色不快。

王盐放下另一手刚端上还没喝的茶,又换了杯酒。左手曲着的小指也伸开了。

“四成。第一回跟各位叔叔伯伯做生意,我吃点亏。”

话音落地,酒杯也推了出去。再又有人提到福源染料配方被偷的事,暗暗提点王盐二掌柜的李全不可靠。王盐不说话,含糊过去,又给李全留足了面子。各人嘴上不说,心里已不再小看王盐。一来一去,磨到天黑宾主尽欢,王盐才强撑着把各个老板从包间送出去。



沈嘉峪是来酒楼找他哥哥沈雄关时跟王盐打照面的。她来时王盐和他哥哥沈雄关还在谈话,她也不好打扰。绕进来在一边站了会。原本是她母亲不放心他哥哥沈雄关在外面花天酒地让她过来盯一盯,她一来王盐种种本事,举手投足却恰好又让她看进了眼底。

王盐喝完酒送完客,一回头才看见她,齐耳短发,学生模样,蓝竹布的旗袍,外罩一件雪白毛绒的外衣。他酒醉后身形微晃,被伙计扶着,还没认出来呢,吱唔了半天就是叫不出人名。还是沈嘉峪倒是大方,先喊了他一声“王盐哥哥!”

她打小喜欢王盐,后来因为母亲固执有悔婚的意思,刻意不与王家来往,恼恨了好多年。现在又见到王盐心里自是十分高兴。

“嗯?”王盐又仔细瞧了会,沈嘉峪齐斩斩的碎刘海覆在额前,风一吹露出眉心。

好一阵,王盐瞧明白了才犹豫问道“表妹?”

她哥哥沈雄关这时也走了过来。看见两人面对面不近不远站着,起了别的心思。

沈家自从沈父死后家境自不如前,沈雄关不像他母亲何佩玲那么固执,他倒是很希望沈嘉峪能和王盐多走近些。

“嘉峪你怎么来了?”沈雄关多此一问。

“我看太晚了,你又没回来。”沈嘉峪虽答着,眼光已在王盐身上溜了三圈。

“我能有什么事,正好,王盐喝醉了,你送送他。”

“这…”沈嘉峪踟蹰。

“不好吧,太晚了,表妹一个女孩子。”王盐先出声拒绝。

沈雄关还想强拽住他,王盐实在难受了,捂住胃干呕了一阵,撑着伙计站稳了,又向沈雄关告饶。“改日,改日登门。”

沈雄关见他真失态了,也就笑笑放他走。人走远了,沈嘉峪还定定注视着车尾,小声喊了句“王盐哥哥。”

沈雄关一个粗胳膊架到她身上“喊什么喊,人都走了,来,扶哥回家!”

“扶你可以啊。”沈嘉峪戴着金钏的手指了王盐的车撒娇道“哥儿,你给我支招?”

“鬼丫头!”沈雄关在她额上敲了一记,挑了眉梢“还不简单?”




王盐回北平时还带着一个女孩儿。

这件事要了命地在第一时间就给王嗲嗲知道了。要不说世上多少无巧不成书,王毛毛当天又正好去戏班听戏,王嗲嗲腿没好利索,不情不愿唱了一出就不唱了,懒洋洋跟他坐在戏院前排谈天。

王嗲嗲拐弯抹脚不知怎么提王盐的事,王毛毛糊里糊涂不主动讲。七扯八拉一段后,王嗲嗲意兴阑珊不接王毛毛的腔,王毛毛也忽然没了什么兴味,挠挠头发,拍拍屁股要走。

“走了走了,大哥今天回来,要给他接风。”

王嗲嗲心里一跳,端起盖碗喝茶,茶盖遮住了一半面色“你大哥回来了?”从袖缝里又去看王毛毛怎么说。

“是啊,怕是快到了,说是和沈家妹妹一起来的,父亲让我们早些回家不能失了礼数。”

“噢…”王嗲嗲点点头,放下茶碗时手不稳,盖子在碗沿上一滑,挫出声。再与王毛毛搭话,两个眼睛像是被茶气熏到了,眼眶泛红。

王毛毛不明所以,盯了他一会,脑内忽然一个联想,想到前段日子大哥无缘故窝在家里跟谁生闷气的事,加上平日三姨太的碎嘴,才算多长了一个心眼。

“王老板,你跟我大哥?”他一惊问了出来。

“怎么了?”

“你跟我大哥是什么关系?”

王嗲嗲的手指拢上膝盖,慢慢地摩挲,眼光落处无定。

他极低声地叹了口气道:“也不怕告诉你,如今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关系了。”

王毛毛愣了片刻,忽然站起来,脑门上的呆毛一颠。

“啊…王老板,我多嘴了。”这下他是生怕他哥哥知道他在嗲嗲面前失言,要仔细自己的皮,逃也似地窜走了。“告辞,告辞!”

王嗲嗲坐在位置上先是气,过后又恨。

台上仍在唱。

王嗲嗲脑内跟着走戏。

“是谁家少俊来近远…话到其间腼腆,他捏这眼 ,耐烦也天,咱歆这口待酬言,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

水磨腔磨得王嗲嗲不气不恨,一手支着头,昏昏沉沉,心烦意乱,徒做一个伤心美人。





那边暂放下王嗲嗲的伤心不说,王盐一回到王家,恨不能立刻去找王嗲嗲。无奈王敬平要他汇报福源染厂的事情。等汇报好了事情,管家又进来说备好了饭菜可以开席了。这顿饭一来算是给王盐接风洗尘,二来也是为了沈嘉峪。沈嘉峪他哥在余杭时给沈嘉峪支了个招要她硬缠着王盐,多带他在余杭四处逛逛。照她哥沈雄关的想法,多接触,必然可以把人拿捏在手,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可惜王盐不吃这一套,在余杭时王盐忙得不可开交,不忙的时候沈嘉峪约他,又多次托故不肯出去。沈嘉峪一颗女儿心揉成了碎。认定了王盐心里头有人。她想着,输也得输个明白,总得瞧瞧王盐哥哥心里头的人什么样,又厚着脸皮跟着王盐来了北平。


沈嘉峪不惹人烦。但王盐席上总又坐不住,针毡在股似的总想站起来往外跑。他见小惠站在一旁,又碍着他父亲王敬平坐在长席不好把人叫过来问话,偷偷打量了好几次。沈嘉峪一直在瞧他,把他的举动收进眼底,她眼珠子在浓浓的睫毛底下一打转,目光也绕到那丫头身上。只见那丫头怯怯地低着头,模样看不大清,身材也不是一流地标致。但看王盐如此关心她的样子又有几分怀疑。两个人直要把小惠身上盯出个窟窿才算罢,可那丫头无动于衷仍是勾头站着。王盐忍不住了想要把人招乎过来问那封信有没有送到王嗲嗲手里,那丫头又拿端菜的板子又往后厨跑,明显是故意避开王盐。

“王盐哥哥,是她不是?”

“什么?”王盐的目光仍追着小惠。

“你心里头的人是不是她?”沈嘉峪突兀地问。

王盐也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种误会,刚想开口解释。王敬平咳了两声,说人老不消化,容易积食,家里请的大夫嘱托不能多吃,自己有事就先走了。

他一走,各位姨太太也跟着走,留下一群小辈。

王盐心里念着王嗲嗲,把沈嘉峪托给两位弟弟招待,与他父亲也就前后脚,急急忙忙地喊了司机,让他送自己去戏院。他下午才到,先是跟父亲汇报生意上的情况,汇报完了又是直接去吃的晚饭,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一上车先闻了闻自己的衣袖,觉得一股馊味,王嗲嗲肯定要嫌弃了。他问司机有没有闻着,司机说“我的大少爷,您哪臭啊。”王盐不信,说司机也是马屁精,念念叨叨絮着,一路捻着胳膊上的尘灰,别的没有挂碍,就担心些这个。

隆冬十二月,护城河面结了薄冰,因前几日放晴,之前下的雪融了不少。王盐一下车就泡在了湿冷的空气里。比南方更快的,王嗲嗲那间小院窗外头的梅花开得更繁胜,王盐远远就瞧见一树腥点荤红扑在暗淡下去的天光里,从西边爬出一个半个月亮,悬在屋檐上头。

王嗲嗲闭着门,屋里点着昏黄一盏床头灯。王盐推开院门时不免发出声音,听到有人进来,王嗲嗲才警觉,屋里头传出王盐熟悉的的声音问“谁呀?”

半天,王盐悄默声地没回答。

直到走到门跟前,又有几声微弱的咳嗽从屋里头传来,接着窸窸窣窣一阵响又问“谁呀?”是王嗲嗲起床了。

王盐这才提着一颗砰砰直跳的心,轻轻叩了叩门。

柔声道“嗲嗲开门,是我。”

王嗲嗲已准备开门,听到这句意识到是王盐,手下动作比心里反应更快又准备把门栓落下,可惜王盐更快推开一条窄窄的门缝。

两个人从门缝里对望,王嗲嗲抵着门,再推不动半分。王盐见王嗲嗲穿着睡觉的里衣,身上只披了件单衣,人似乎比先有更瘦弱了,心里一阵怜惜,但更有见到心上人的喜不自禁。只想马上抱起他,坐到自己腿上。

王嗲嗲也从里面盯着他瞧,这一眼比他看他更复杂,那么长的时日不见,王盐脸上多出些暗青的胡茬,人还是那个人,头发有些乱,也不如之前打理的妥帖。王嗲嗲有些着迷于眼前这个沾了仆仆风尘的王盐。

藏不住那点情,割不断,舍不掉,越藏越缠成深锁的眉间愁。

一时两人都看的有些痴,王嗲嗲愣着发怔。

直到王盐呵着白气又喊了一句“嗲嗲。”冷风从外面绵密地灌进去,一吹,王嗲嗲清醒了。

他望王盐的目光也变了,仿佛不认得这个人,把他看错了。王盐推门,他就纹丝不动地抵着。

王盐使着大力推门,嘴里不断说着好话。

说得王嗲嗲耳朵要起茧子,越听越伤心,越听越难受,唾骂“花言巧语!尽说好话诓我!”

王盐手下的劲松了,门缝被王嗲嗲越合越小。

“嗲嗲,你看看我。”王盐忽然说。

王嗲嗲从那幕对望后目光一直是避着王盐的,这时忽听他这么没有多余反应地就应声去看。

一抬头,意识到什么,头又一低,赶紧与王盐的目光错开。

王盐只见他半边脸颊侧向自己,心里一紧,去抓他扒在门框上的手。

王嗲嗲刚被他碰到就猛地抽回,叫他落了空。接着迅速地背转了过去,后背用力往门上一靠,把整个身子的力量往上一压。“砰”地一身,合上了门。

合上前,王盐只从门缝里看见他背过身那一晃,从那张侧向自己的脸颊上滑下一滴泪珠来。

王嗲嗲落了栓,人却没动,仿佛不依靠点什么就要倒了。

月亮是个毛月亮,水蒙蒙的,夜静寂无声。

王盐望着昏黄灯光映出的王嗲嗲的瘦削轮廓,想要说什么,但一想到那滴泫然泪花,嘴唇起合终是什么都没有讲。只把手挨在门上,久久都没有叩门,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两人耗了一会儿,王嗲嗲挪了步子从门前走开了。王盐还是没有动。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王嗲嗲听见门外汽车发动的声音,想王盐大概走了。起身一看王盐的影子还戳在门口一动不动,王盐是让司机先走了。

天还很冷,王嗲嗲才在门前和王盐对峙那一会,身上已经冻的凉冰冰了,他刚看王盐连件毛皮袄子也没有穿,不由又有些不忍。

“嗲嗲。”王盐喊了他一声,还没来得及多说先打了一个喷嚏。

王嗲嗲气恨极了,从床沿边站起,踱到门前,又踱回去。

再踱回门前,门口的人影已经不见了。王嗲嗲赶紧起了门栓,拉开门,伸出头往外探看。

王盐就在这个空档,从旁边的树影下窜出来,一把推开门,把王嗲嗲抱在了怀里,箍地死紧死紧。王嗲嗲一双手也被他锁在了怀里,挣扎着去锤王盐的胸口,王盐却把他搂得更紧,把头埋进他敞开的领口里,闻着满怀王嗲嗲的味道,咬着他的耳根说“嗲嗲,好想你。”

一句话就说得王嗲嗲就手下失力,再下不了狠劲,王盐这时才得了机会能好好看他,捧着他的脸要看,他越要看,王嗲嗲就越躲闪,王嗲嗲越躲闪,王盐便越要看。拗不过了,两个人四目相对。王嗲嗲一双湿漉漉的泪眼,睫毛上还凝着微小的一朵泪花,看得人心肠都碎了。

王盐失措,用拇指替他轻轻揩着,问“这又是生得什么气。”

王嗲嗲不说话。

王盐顺着他的后颈叹气“不想你生气伤心,又不知哪里让你生了气伤了心。我对你…我对你也不知道怎么是好了。”

王嗲嗲在他怀里僵持着不动,两个人拥在一处,捂得他周身都暖和地有些发热。想推开王盐又推不动。

到最后无可奈何,心里终不堪一击的一片柔软,放弃般,头往王盐胸膛上一倒,手绕至背后极温存地抚上他的背。

“嗳,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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