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吉

这个人什么都没有留下 只留下了一些烂尾工程

花好月圆



动心是动了心,堤防还是要堤防,一码归一码。堤防什么,自是堤防自己不要陷深了。他分不清,王盐是瞧见他好看,新鲜,想找点乐,今日浓情蜜意只限今日,明早便当不得真了,还是真有一份密不可宣的情意,也在王盐胸头烧得滚烫,也撩炙得人茶饭不思,进退失据。别人拿他当角儿,他自己知道,无非是红尘里头打滚,命运都由不得自己,见过的公子寡情伶人落泪戏码多了,便不指望把自己的心意系在男人裤腰上了。但他到底忍不住,也担惊受怕,怕王盐浪子寻欢,末尾要一拍两散的潇洒,自己稍稍表现得感情过剩一些会吓走他。也怕王盐心里有他,自己这样对他是种折磨。


王盐同王嗲嗲在一块,要什么王嗲嗲都不拒绝。亲他他受着,搂他他受着,但王盐要的都不过分。王盐是久而久之才琢磨出王嗲嗲骨子里头的生冷,王嗲嗲一点都不信赖王盐对他好喜欢他,王盐对王嗲嗲着了魔障,爱死了他各种娇媚姿态,但他仔细想那又是王嗲嗲天生的风流,不是故意做给他看的,王嗲嗲从未主动取悦他。

两人心里始终都各自有计较。偶有一回酒酣耳热之际,王嗲嗲醉厉害了,伏在小酒桌上叫王盐:“王盐,王家大少爷!”他扯着喉咙喊了一通,王盐先是答应着,王嗲嗲不满意,王盐只好又靠过去站到他面前,俯下身给他捧住了脸。王嗲嗲捧着他的脸看清楚了,才盯着王盐的眼睛痴痴问“你真地很喜欢我么?”那晚月亮极好,他们把桌椅板凳搬到院子里赏月,王嗲嗲住的小院,中间一个天井,抬头望,四四方方一个框子,框住了朗月疏星。这会王盐一靠过来,便遮了个严实,王嗲嗲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看得到他。王盐叫苦“小祖宗,我真喜欢你,你摸摸。”说着把王嗲嗲那只手往自己胸口上拽,从外衣里伸进去,要王嗲嗲摸摸他的心跳。王嗲嗲一只修长的手似无骨,手指蜷缩着半天不敢展开,好一会在王嗲嗲心口上小心翼翼抻开了,贴着王盐胸膛,顿时便附着上跳动的暖意,再一慌神归拢五指,捻住了一片薄薄的里衣。王盐从嗓子眼里闷哼出声,抱他在怀里,在他耳背和脖颈亲了个遍。他说“如果我说是真的喜欢你,喜欢到想要你,你怎么办?”王嗲嗲眨了眨眼,只在似清明似恍惚那一刹回答了他。他咯咯笑了几声,把手缠牢王盐的脖子,咬着王盐的耳朵“怕你啊,那要是真的,我就…半推半就!”王盐听了一阵气血上涌,一把把他横抱起,撞开房门就往里走,王嗲嗲在他怀中不安生,一个劲蹬腿,王盐不知道他是抗拒,还是在行“半推”。一来气,往他屁股上扇了重重的一巴掌,王嗲嗲像个病小孩儿,泪花当即就下来了,狠狠掐了一把王盐的脖子。王盐骂了句脏话,又叹了口气,他望着王嗲嗲说“你真磨死我了!”

可惜王嗲嗲醒来后不认账,只各自舒服了那一回,况且王嗲嗲醉的厉害,好骗,但不太容易真干成什么事。再等到王嗲嗲清醒,却连骗也不好骗,开始拒不接受王盐的各种暗示明示了。

王盐说:“你那天不也挺高兴的。”
王嗲嗲反驳:“你趁人之危。”
王盐后悔:“我要真趁人之危也就好了。”
王嗲嗲说:“你趁人之危的还少了了。”
王盐问王嗲嗲到底怎么想,王嗲嗲说:“没怎么想,就这样吧。”
“什么叫就这样?”
“就是我们俩现在这样。”
“我不想现在这样。”
“那还能怎么样呢?”
王盐心里头难受,觉得王嗲嗲是天下一等一的会撩拨人,可惜对自己没有人味。隐隐又些心寒。但他不舍得放弃王嗲嗲,干耗着隔三差五闹一次别扭,也是自愿。

王嗲嗲和王盐在快入冬的时候又闹了一次别扭。起因是政府要员王霖川家的六少爷王撩给王嗲嗲送了一箱子戏装行头,包括一套头面,顶花、后兜、凤挑,耳挖子各式。王嗲嗲喜不自禁,也就没推,收了下来,答应王撩过几天去他府上登门给他唱一小段。整个北平城有两家姓王在名门贵族的交际圈是有名的,一个是王撩他们家,一个就是王盐他们家。王盐和王撩同是名门,王撩的父亲王霖川是政府要员,王盐的父亲王敬平做的是印染生意。两家姓王的一个从商一个从政,互不干涉。但王撩是个花花公子,王盐最看他不惯。要说王嗲嗲收了行头也罢,只是王盐质问他时,他的态度让人冒火。王嗲嗲说“六爷抬举我个穷唱戏的,这一班都指我吃口饭,我收了是个规矩,我能怎么办。”王盐气极口不择言,说王嗲嗲就在他面前会装,规矩规矩!哪那么多规矩!当即砸了一个青花茶盅,还是他以前送给王嗲嗲的。他不喜欢王嗲嗲收王撩东西,深究起来里头的原因可太复杂了。头一个是因为吃味,后一个是因为王盐收下行头时托着水袖行了个礼,叫他看见了。王嗲嗲那模样太温驯,像极了王盐亲他搂他时他生受着的样子。他怕王嗲嗲待他和别人并无不同,同是应付恩客。但他想了想又忍了忍,没敢说,那话太伤人。再有就是,王嗲嗲说过几天去王撩府上给他唱戏,把人请到家里唱戏太常见了,王盐却总是以及度人,觉得人人对王嗲嗲都居心不良。他刚搭上王嗲嗲时也叫王嗲嗲上门给他唱,王撩这种手段他用过了,也就更看不上了。

王盐不让王嗲嗲去,王嗲嗲记了他砸那一盏茶盅的仇偏要去。原说过几天去,和王盐拌了嘴,他隔天就去了。但他不是一个人去,穿了身王撩送的行头,把班里的锣鼓师傅也喊去了。唱这样的一出戏,虽不搭台,少不了要多拿几个钱。现在听戏的人少了,去人府上唱这么一出也是生计。王嗲嗲不难请,钱给到了,他就去。到了王撩府上,烦劳小厮先去通报了一声。小厮再出来时才领着人进了府,绕了几个回廊到了王撩住的地儿,清一色洋派装潢,小而精致的客厅,往二楼去的楼梯壁上疏落地挂着旧时的一些照片或者画像,王嗲嗲没走近了看。

王撩坐在沙发上,王嗲嗲问今儿听什么。王撩似乎不是很有兴致让他随便唱哪一出都可以。王嗲嗲示意锣鼓师傅,看天气尚好就唱了游园。唱得人正醺醺然,屋里金丝笼里的养的雀儿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啁鸣,似被什么惊到了。王嗲嗲吓了一跳,王撩眉头遵聚摆手说,今天到这儿,打发了锣鼓师傅去跟下人领钱。留王嗲嗲跟他说会话。

“其实我是不怎么喜欢听戏的。”王撩说。王嗲嗲纳闷跟着他后面走了几步道“您可是我们春晖班的常客。”说出口他后悔了,生怕王撩会讲“我还不是为了看你去的。”好在王撩没讲,意料之外王撩讲“因为有人喜欢看,我想和他有话说。”倒是王嗲嗲做作多情。王撩看王嗲嗲对他壁上挂的相片有兴趣,就领着他看,一前一后沿着楼梯往上走,走到一张照片跟前王撩停下来,指给王嗲嗲看。“喏,就是他,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说过话了。”王嗲嗲讶然,却不是因为王撩后半句话。

“怎么?认识他?”王撩问。王嗲嗲何止认识,照片上并排站了三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其中一个看得出来是少年时期的王撩,他摞着袖子,把左边的胳膊肘搭在另一个少年肩头,隐约有笑意。而右手在后面扶住了右边那个少年的腰。他指的是右边。右边那个少年头顶万年不变地翘起几撮头发,正是王毛毛。王毛毛原来也不叫王毛毛,他生下来时多病不好养,临时叫算命的给改了一个小名,叫到今天。正如王嗲嗲的嗲嗲也是个小名。王嗲嗲说“认识,王盐的弟弟。”王撩看他的眼神里就多了些玩味,他点点头说“我跟王茂是同学”王茂是毛毛的大名。两个人又多说了会王撩读书期间跟王毛毛的趣事。他说王毛毛,王嗲嗲附和几句说王茂跟他哥哥王盐在某些地方有些相像。各自讲各自的心上人,话还很投机,王撩最后多留了王嗲嗲一顿晚饭。

等到王嗲嗲被王撩家的司机送回来,夜色未深却已很黑了,他远看见房里灯亮着就知道坏了。推开门,见屋里还有一杯喝了半碗的茶。盘里的一块梨花酥也没吃完,上面嵌着一排细密的齿印。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摸摸茶杯是凉透了的,王盐人走了有一会儿了。王嗲嗲觉得自己疏漏了,虽然他是故意使小性,但他不明白王盐这个人怎么回事,哪有头天吵架第二天就来找人的。坐下生了阵闷气,又喝了些凉茶。

别扭一闹就是一个来月,最开始一周他不急,也不去找王盐,到再过一周他坐不住了,派小厮替自己跑了腿,问王盐冬至那天来不来。小厮吃了闭门羹,没见着本人,王盐找人放话说除非王嗲嗲自己来才肯见一见。王嗲嗲不肯服软,又不能不服软,想了想,找人把王撩送的那一箱行头给他送回去了,又托人给王撩带信,信上写“他不高兴了。”王撩那头收了信也不气,转手让下人把行头给另一个有名的角儿抬去了。只是行头,也不定有多少心意在,抬来抬去,无关紧要。

王嗲嗲这边多添了心意的就难过了,冬至一过,王盐还是没来。天是一下子彻底冷了,王嗲嗲发了腿寒,虽然跟王盐没有关系,但更埋怨他。偏为强挣一口气,到了月末他才终于是亲自去了王敬平府上找王盐。王府闭门早,王盐不在,一个老管家模样的下人开了门,跑出来告知说大少爷替老爷去南方跑生意去了。

一走就是半个月,走前也没托人跟自己打个招呼。王嗲嗲一想,心里就一阵空落落,又听那管家模样的下人多嘴了几句,说少爷去南方一来是跑生意,二来是和南方结亲的沈家表小姐多熟络熟络。

“跟谁结的亲?”
“跟沈家表小姐啊!”
“不,“王嗲嗲摇头:“我问你们沈家表小姐跟谁结的亲。”
“那还有谁,大少爷啊!”

煞时天旋地转,人摇摇欲坠。

王嗲嗲失魂落魄,既无视路边等生意的人力车,也忘了雇顶轿子。一路就那么走了回来,走到河岸边,原本还有几树绿的河岸,如今只剩光秃秃的树丫,冬至已过,天黑的更快,只东边的天有一丝泛白。王嗲嗲迎着看,就迎来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打落一身,等走回去,下身裤子都湿了,耳朵嘴巴都冻得发疼,从肌肤骨骼里渗出一层不健康的潮红,人有点发热,腿更撑不住了,越发疼地发颤,还没到房里,王嗲嗲就扶着门框坐到了门槛上。


王嗲嗲身边没了王盐,缺了个嘘寒问暖的人。不是容易习惯的。王盐不来看他,腿上的毛病一发作起来疼到不能登台,连一些富家商豪请他去唱戏,他也一并推了。班主看他不顺眼,连底下初来乍到跟班主学戏的小徒都在笑话他,笑他做久了戏,真变个女人了,跟男人黏糊不清,可惜妓子打错盘算,没碰对人。

王嗲嗲站在花枝下听见了,不吭声,回到房里,在床沿坐了一会儿。猛站起叫人把那学戏的叫来,不过半大点孩子,但王嗲嗲气不过,反手一耳光抽出去,扇出五道指拇粗痕。“要你嚼口舌多嘴!”

班主听下面人讲他教训了一个人,慌慌赶来,人已经教训完了。觉得面上抹不开,那孩子是他老相好的儿子,他只能维护,便训王嗲嗲如今也成角儿了,眼里就没有他这个班主他这个师父了,也没个招呼就训了自己新收的徒弟,是翅膀硬了,守不住规矩了。

王嗲嗲抬头用眼睛剜他。“你知道他怎么说我?!”

“甭管他怎么说!”班主恨透了他目无尊长那个眼神,一拍桌子。讲到翅膀硬了,狠狠在王嗲嗲背上拧了几把,仿佛王嗲嗲肩胛骨里真生了对翅膀,他下了重力想给揪出来。但这一班子毕竟就养出王嗲嗲这么一个角儿,他还指着王嗲嗲养老送终。叫一个粗使婆子跟他回去,拿些治腿寒的中药丢给王嗲嗲,同时也捎带了几句话。一句是“戏子莫多情。”一句是“别忘了是谁把你带大的。”

王嗲嗲气性多大呀,用熬的药浇了花。后来花枯死了,王嗲嗲也不心疼,掐了一把一把的枯叶子。

便生生死死由人恋,花花草草由人怨。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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