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吉

这个人什么都没有留下 只留下了一些烂尾工程

花好月圆



王盐到南方去原是受他爹王敬平的使唤。王敬平膝下育有三子,大太太梅春生了王盐,二太太宝琴生了王毛毛,三太太舒仪生了王懵。


名字一个赛似一个的古怪。王敬平对王懵最为无奈,起初给他取名“懵“意思是希望他大智若愚,后来大了,王敬平发现王懵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在人情世故上一派天真,着实愚得太厉害,悔之晚矣。便不放心把生意交由王懵去做,托人在报社给他寻了个闲散职务。而王茂虽为二太太所生,却是老来得子,他母亲宝琴生他时三十几的高龄,气血亏空难产死了。


王茂生下来也是多病,王敬平怕他夭折,寻了个有名望的道士,给了生辰八字一卜算,说是孩子福薄受不起这个名字,要改个贱名,阎王看见了不喜欢,许就不会收了去了。王敬平饶是不肯改这样一个喊不出分量的大名,就一直喊他小名作毛毛。又因为他母亲去的早,对他有意无意地多了几分关照,养的他有些骄纵,心思全无半点用在生意上。更不知他怎么从娘胎里带出一身戏瘾,跟三教九流总是往来过密。


除开这个不提,王敬平最头疼王毛毛的还有另一件事,王毛毛上学堂的时候,就不肯学好,爱跟人搞游行。人都说王家这一辈人丁兴旺,却不知王敬平遇事能商量的还只有王盐一个人。

王盐这趟替王敬平跑去南方也事出有因。王家祖上是开染坊的,王敬平有些做生意的头脑,生意做大了,家资不同往日。到后来他也兴致勃勃跟着人喊实业救国,在各地投资兴办了几处染厂。救了几年的国,王敬平深感乏力,也不提了,实业还是继续搞,钱还是继续挣。但实业不好搞,钱也不好挣,今年年初王家原在东三省的生意,叫青岛第二大染厂的当家掌柜陈六硬截走一半的客商。


王敬平一边跟姓陈的咬着,一边把眼光往南边投。在江浙一带又办了一个规模不小的福源染厂。这一办惹得当地富商孙景亭一阵眼红。联合原来杭州凯瑞染厂的老板林家明处处打压,想整倒了王家从中分一杯羹。王敬平正跟那边姓陈的耗着,分身乏力,在福源只留了个办事不出岔子但又没头没脑的二掌柜。可福源开了不到两个月,二掌柜李全连发三通电报说布匹滞销,又在席上吃昏了酒,叫林家偷走了染料配方。二掌柜李全跟了王敬平十几年,连王盐也敬一声李叔,按理说王敬平不该信不过他,但这时王敬平心里一惊,回了通电报让二掌柜回北平来过年,其他不用管了,他自会处理。

这话发出去,王敬平右手三指按台面上,目光凝在一处,久久都没有动。过了一会,他望向门口,用龙头拐指着守在门口添水的丫头阿惠说:“去,把大少爷给我找来。”

王盐被王敬平召去时正在家里跟王嗲嗲赌气。王懵在报社无聊,旷了工,拉他出去玩,说王府井八面槽开了新开了一家萃华楼的馆子,有道考量手艺的油爆双脆特别好吃,人排着队地等着买。王盐倒在塌子上,只微抬了个眼,问什么叫双脆。王懵迷迷糊糊讲,吃是吃了,味是尝了,什么东西倒给忘了。


王盐在榻上又翻了个身。王懵赶忙说:”哎别,哥,我也是道听途说,据说是真好吃。”这回王盐连眼都没抬。王懵请不动王盐,搬了王茂又来。王毛毛出了个神招。喊王盐去看戏,指名道姓说去看王嗲嗲的戏。王盐一边听他讲,就一边从榻上坐起来,眼睛都瞪大了。


王毛毛以为王盐被说动了,朝王毛毛耸耸肩。“有门!”两个人呲开了牙花乐。不料王盐听王毛毛口中念了声王嗲嗲又思绪飞转,“王嗲嗲,王嗲嗲。”默念了几声,那人便尽在口头心头眉头各过了一遍,王盐猛一蹙眉,发出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推了王毛毛和王懵出去“行行好,别来扰你哥了。”王懵埋怨人“赖你!不说有门么。”王毛毛挠了挠头发“解铃还需系铃人。”


丫头小惠跑来喊他们家大少爷的时候,王懵和王茂已经走了。王盐没瞧见她进来,正枕了枕头,支着头躺在垫了暖垫的塌子上看书,他上半身没多穿衣服,西服外套脱了搭在了塌背上,只穿着贴身的马甲,里面是合体的衬衫,把腰身收的紧紧的,两条腿以微蜷的姿态伸出去老长,身形似卧着的一张弓。

“少爷。”小惠偷瞧了好几眼才羞着脸小声喊了句。
“嗯?”王盐随手把书丢在一边的矮几上。
“老爷请。”小惠说。
王盐不觉得是他和王嗲嗲的事让他父亲晓得了,觉着自己上下瞒的严严实实,也极少在王嗲嗲那边过夜,谁也晓得不了什么。但心里有疑,也不敢耽搁。
他一边穿外套一边问“没说什么事么。”

小惠摇头,只说老爷心情不大好,接了封来自江浙的电报。一边说一边蹲下去给他拿鞋。王盐也去拿,指尖挨到一处,小惠脸一红。王盐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让小惠先走,跟他父亲讲一声自己马上过去。小惠只好悻悻缩手,毕恭毕敬退了出去,退出去前偷偷打量了王盐一眼又留意了王盐矮几上扔的书,是一本话本小说。小惠走了,王盐才自己拿了鞋穿,关了门,往王敬平的书房走。

要说王嗲嗲不好过,王盐也不好过。王敬平跟王盐细说了事情经过就要王盐赶快去处理,布匹再滞销,到年前工人的工资发不出,事情恐怕不好办。王盐面露难色。

王敬平便问:“怎么?”“父亲,李叔比我老练,他都没处理好,事情这么棘手,我怕不能办成。”王盐说的诚肯。王敬平却从鼻腔里冒出一丝冷哼。“李全这个二掌柜现在也不可信了。”王盐还想辩驳,王敬平堵了他的口。“王懵他母亲在我面前讲你最近跟一个戏子走的很近?”王盐心里一跳,他怎么也没料到是三太太去告的状,三太太可是先头把王嗲嗲往他跟前推的人。

未等多作他想,王盐心思一转,即敛去了不该有的表情才抬头看他父亲。他知他父亲这么问便已捏住了他的短,由不得他否认。便答“是近了些。”王敬平点头“三太太说你同那戏子有些不清不楚。”“父亲信了?”“我自然是痛斥了舒仪一顿,她好歹也当得你半个母亲,这种污蔑的话也说得出口!”王敬平看着王盐,眼底探究不少分毫。王盐也直视他父亲,面无改色“不知三太太还说了什么。”“没说什么,妇人疯言。”王敬平宽厚地拍了拍王盐的肩。“你是我最看重的一个孩子,但平时也少有管教。其实男人贪花好色也无妨,这城里的公子哥儿也没有几个约束的,戏子小馆放在跟前养的也有,我不拘着你玩,只是分寸你要捏好,该收心的时候…”王敬平忽然将放在王盐肩上的手拿下来在王盐胸口重重一拍“要收回来。”

王盐恍然一怔,在王敬平目光的逼视下,缓缓垂了头答应“是,父亲。”

但他从未听闻这人世间加上戏文里,有哪一出故事,有哪一个人能收回已交托他人的心。
王敬平见他到底是听话的,又嘱托了他几句,临了见他领结没系好,领口松松垮垮的。想起什么,对王盐说“屋里还是少个伺候的,这样,你去江浙时过余杭,到你舅母那里看看你沈家表妹。”

王盐才想起他有个打小定亲的表妹沈嘉峪。但是他舅父死的早,这个亲事又定的更早,舅母有反悔意向,两家已是多年没有往来。现在看父亲似乎想从新把这层关系走动起来。

王敬平交代事情耽搁不了太久,让他最好今天就动身,先走陆路再走水路。王盐来不及跟王嗲嗲道别,收拾行李的时候一直发愁。他原是气王嗲嗲气得面子里子都放不下,现在又轻而易举的原谅了。想着自己如此辛苦地瞒,对王嗲嗲也没说过什么落实的话,心里甚至还替王嗲嗲酸楚地发疼。尤其想到要离开的时候这感情更甚,他细想,若他站在王嗲嗲的位置上而不是现在这个位置,他可能要比王嗲嗲古怪生冷的多。因为自己似是太游刃有余,又随时有潇洒离开的退路。王敬平说公子哥儿是玩,王盐在他眼里也是玩,不是不好而是根本用不着拿到台面讲的东西,谁都没真信,没真当真。这会儿,这样想,他便不怨王嗲嗲了。脑中又无那个斗气使坏的王嗲嗲,眼前尽是他柔情百态的回现。即依着心情,研磨了墨,给王嗲嗲留了信。起头就无扭捏,写“小祖宗,是我不好。”骨气全无。

等写到一半,发现房里还有一个人。小惠跟进跟出地帮着收拾东西呢。就喊了小惠,吹鼓了信封把信放进去,封好口交出去。“这封信亲自交到嗲嗲手里。”“哪个嗲嗲。”“春晖班的当家花旦。”小惠捏着信,站着不动。“去啊。”见王盐催她,遂不甘不愿地答应了一声。人还没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说,少爷,您的领子还没整理好。伸手欲帮忙。王盐挡下她的手,语气不悦“不用,我自己来。”又不放心地提醒“务必交到他本人手里,不要给旁个看见。”最后许了个奖励“等回来少爷给你带南面的好玩意。”不待小惠应声,自己随便地拽着领子一扯,套了件大衣,扣了顶帽子出门了。王家的司机老路还在门口等。王盐提着箱子上车,北平在他眼里逐渐消失。

他一路想着自己那封信。

起头第一句是:“小祖宗,我错了。”

接着是一段解释。

“父亲派我去南面办一桩事,来不及当面和你话别。只得派人送这一封信给你。”
从窗户里映照出明晃晃的天光,云并不非常的沉。
“好嗲嗲,见字如面。”
路边缝隙内钻出几朵恍若逢春的野花,路上刮着丝丝缕缕夹着尘灰的微风。

“那日我在你处等了许久,知你去了王撩那里,怒不可遏,又想起前一天跟你不欢而散,怨自己不够自尊,还这么惯着你,不知学聪明,把你看的太重,便生了你的气。”

“倒不如说是生自己的气,气自己沾了你,气量是那样小,不会自如应对。”

“唉,徒生变化,总怕再回来哄也哄不好你,要解了心结才走。早知有这趟外出,无辜多受那几天憋闷。”

百年后,人们从影视资料看,受当时技术限制,会以为历史是那样的有质感,是一种蒙蒙的荒芜,是退了色的旧照片。

但当时王盐目光追着窗外往后不断流动着的景色建筑,杂树草木,集市喧嚣。世界是彩色的,甚至比如今更丰富。人的感受也是丰富的。

直到出了城,王盐最后见城门口卧着骆驼缓慢眨了一下眼,眼睫与王嗲嗲那一剪秋瞳上长长的眼睫相似,余下在心底的才生起一点灰扑扑的失落感。像是风筝扯断了线后在天上摇摇地飞着,无着无落。

但他想着王嗲嗲看信的样子,想到他看到“嗲嗲,话说到这,等我回来。”以及落款笔锋俊秀的王盐两个字时的表情。想他的嗲嗲必然眉间又多一份得意,是骄纵而可爱的。又放下了心,只余一点暂且可以熬住的相思。

那一天对北平愈来愈冷的萧瑟之冬来说尚算一个好天气。


但他不知道,就在他走之后半个月。

北平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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